漁光新曲(文思)
從北京一路南下,我來到浙江寧波象山。次日,坐上小面包車,從象山縣城又一路南下,將近兩個小時,才真正抵達此行的目的地——石浦鎮。
石浦雖然是象山縣的一個鎮,名聲卻大于象山。早在唐代時,石浦就已是有名的漁港,明朝又在此發展了臨海軍防。依山臨海而建的石浦古城,無論是現存珍貴的明清建筑,還是街道兩邊鱗次櫛比的老字號店鋪,抑或是海洋漁文化的各種景觀,無不流淌著時光的氣息。在石浦古城里行走,仿佛在不斷穿越時空,走進一個個歷史文化的寶庫。
我到石浦古城的時候,一個關于電影《漁光曲》的主題展正在一座老房子里舉辦。1933年9月,這部由蔡楚生編劇、導演,王人美、韓蘭根等主演的中國第一部有聲電影,取景拍攝地就在石浦海邊。正是這部電影,在1934年創下連映八十四天的紀錄。當年《漁光曲》劇組來石浦時,大部分人住在金山旅館,而金山旅館坐落在福建街。于是,我決定先去福建街——與其說是去“看”,不如說是去“拜謁”。
按照指示牌的指引,及至來到福建街上,我才知道這條街其實在古城中街之外,在另一條并不寬敞的巷子里。據說早期趕海的福建人在此聚居,從一片海到另一片海,他們把自己的生活習慣、風俗方言等也帶到了這里。
金山旅館依然在。一個不太顯眼的小牌子在斑駁的墻上講述著它的歷史。大門落鎖,正在修繕。在獲得允許后,我走了進去。迎面是一個青磚鋪就的院子,格局不大,像一所房子的玄關。因為旅館依山而建,所以我進門的地方,可以說是旅館的二層。一層也有許多房間,但面積也都不大,年代久了,里面的原始陳設已經無存。當地保護者修舊如舊,盡力保持旅館的原貌,白色的墻面彌補著采光的不足。可以想見,當年的金山旅館并不是一個奢華的地方。
在簡樸的樓梯和安靜的走廊里上來下去,我在尋找什么?我想遇見誰?假如時空可以穿越,走在我身邊的可能是手拿一摞劇本的蔡楚生,是剛從海邊漁民家里拍攝回來、仍未走出角色感受的王人美,是帶著海腥味歸來的韓蘭根,是吹著口哨、笑聲朗朗、陽光一般明亮的聶耳……是的,他們與我擦肩而過。他們奔赴到此,駐留于此,不是旅游,不是休憩,而是為了工作。反映當時漁民生活現實的藝術責任,促使他們走到一起,每天晚上短暫休整,白天再奔赴鄰近的東門漁村去拍攝。他們通過影像、音樂、表演傳達的對漁民生活疾苦的感受、對民族漁業振興的意愿、對新生活的渴望,都凝聚在電影《漁光曲》里。
金山旅館,也因為他們曾經的駐留而與其他旅館顯得不同。今天,已無從考證這些藝術家們當年所旅居的是哪一間房了,但整座旅館就像一個文化遺存,見證著那一代電影人的夢想和奮斗。一個念頭就這樣從我的腦海里跳了出來,應該把它建成一個電影專題展覽館!把剛剛在石浦古城進門處老房子里的影片劇照、藝術家檔案,以及電影創作始末的相關檔案集中到這里,并在史料上不斷充實,讓后來人看到那一代電影人的理想與他們的付出。
這也許可以成就石浦古城的另一種文化魅力。
思緒間,回到象山住地,我的目光仍不斷透過窗戶望向遠方。轉天,我又奔向當年蔡楚生們奔赴的東門漁村而去。
百年滄桑巨變。那時的電影人到這個叫東門島的漁村拍片,是劃槳搖櫓坐船渡海而來的。如今,從石浦鎮到東門漁村已修建了一座跨海大橋,面包車從橋上幾乎是疾馳而過。走進東門漁村,映入眼簾的是數不清的機動大漁船,每艘船的體量都以百噸計。
那天走在我身邊的是一個名叫滿江的漁村人。作為國家級非遺項目“海洋號子”的傳承人,滿江喊出的號子,令我感受到千軍萬馬奔馳而來的震撼。我們沿著堤岸走了很遠。滿江指著東門——朝向東海的地方——那水天一色處說:“看,我們的船就從那里出海的。”是的,一片遼闊的東海,敞開它的懷抱,擁抱著駕船而來的漁民。東門漁村的歷史實在太久了,甚至久過了石埔鎮,“新石埔,老東門”的說法流傳甚廣。據說公元706年象山立縣,它就已是轄村了。從唐代至今,東門漁村的年齡已在千歲以上。可以想見,當年為什么蔡楚生要選擇此地作為《漁光曲》的外景拍攝地,實在是因了它的聞名遐邇。
當然,今天的東門漁村再不是當年的模樣。這個三千七百多人的村子,漁業人口有將近兩千五百人,全村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青壯年從事海洋捕撈業,大馬力漁船有近三百艘,漁業固定資產幾年前就已達三億元。從這個角度講,電影《漁光曲》中,那個留學回鄉要發展現代漁業的主人公何子英的夢想,早已成為現實。漁民不僅能靠海吃海,養活自己,而且建起了漁業冷庫、漁業碼頭、漁業網場,還有水產品交易市場,每天發往各地的海鮮產品不計其數。漁民會所、漁民休閑公園、媽祖文化園、漁文化墻、漁文化博物館,都在講述著時代的發展、漁民生活的變化。走在海邊觀光步道,我在想,豈止《漁光曲》中的破落景象一去不返,就是和四十多年前改革開放之初相比,漁村生活的變化之巨也是難以想象的。
云兒飄在海空
魚兒藏在水中
早晨太陽里曬漁網
迎面吹來了大海風
海還是這片海,風還是海上的風。但“破漁網”“腹內空”“腰已酸,手也腫”的搖櫓劃槳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站在東門漁村,我想起在石埔鎮的漁文化博物館看到的照片。就是這個東門,到了春天,桅檣林立,百舸爭渡,千帆競發。“開漁節”那天,漁民從這個東門將大漁船開進東海,去收獲大自然的豐厚饋贈。
于礁石間輾轉,終于找到了蔡楚生、王人美、韓蘭根、聶耳他們肩并肩、手挽手站立過的那塊巨大礁石。斯人已逝,但我記得他們一臉陽光的樣子。那是為了漁民的生計而吶喊的一群藝術家,歷史的變革也包含了這些藝術家的奮斗。
迎面吹來送潮風,提著行李的我踏上歸程。那時,我突然想起矗立在東門島上的燈塔,這個時刻,燈塔是亮的吧?
它一定是亮的。正如1927年蔡元培寫下的“出其東門,介爾昭明”。東海浩渺,波光粼粼,它向東門漁民張開懷抱,同時也在邀約我們。我想,也許應該再提了行李過去,但不是我一個人,而是一群人。一群青年,一群新的藝術家,或者就從金山旅館開始,創造出一部新的《漁光曲》來……
《 人民日報 》( 2024年04月13日 08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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