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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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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文明探源工程啟動以來,一代代考古人潛心研究,默默付出——

梳理歷史脈絡 探尋文明之源(講述·特別策劃)

人民日報記者 王玨、喬棟、原韜雄
2022年08月15日07:53 |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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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①:山西襄汾陶寺遺址出土的彩繪陶簋。何努攝(影像中國)
圖②:陜西神木石峁遺址皇城臺。史家民攝(人民視覺)

  習近平總書記在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三十九次集體學習時強調:“經過幾代學者接續努力,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等重大工程的研究成果,實證了我國百萬年的人類史、一萬年的文化史、五千多年的文明史。中華文明探源工程成績顯著,但仍然任重而道遠,必須繼續推進、不斷深化。”

  在20多個學科的400多位學者共同努力下,中華文明探源工程圍繞浙江余杭良渚、山西襄汾陶寺、陜西神木石峁等遺址,實施重點發掘,并對這些遺址周邊的聚落群開展大規模考古調查,取得顯著成績。近日,本報記者采訪了3位參加遺址考古的學者,傾聽他們探尋中華文明之源的故事。

——編者

  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王寧遠——

  多學科聯合,精準復原古代地貌

  7月,江南酷熱。站在高處眺望良渚古城遺址,北、西、南三面被天目山余脈圍合,古河道逶迤而過,與縱橫交錯、星羅棋布的河流湖泊形成山環水抱的格局。

  天氣雖熱,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科技考古室主任王寧遠(見圖③,范疇攝)卻沒有停下野外考察。“我們正聯合地質學者,對以良渚古城遺址為中心的周邊1000平方公里的平原區域,進行萬年以來古環境的精準復原,對這個區域開展人地關系的深入研究。”王寧遠說。

  時間回到2019年7月6日,第四十三屆世界遺產委員會會議通過決議,將“良渚古城遺址”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在現場的王寧遠,喜悅中帶著平靜。“申遺成功是水到渠成,是我們在研究良渚古城遺址道路上遇見的美麗風景。”王寧遠說。

  1968年出生的王寧遠,畢業于南京大學歷史學系考古專業。2000年,王寧遠來到良渚工作。“良渚遺址80多年的考古史就像一篇文章,4個段落起承轉合,吸引著一代代考古人。”王寧遠說,“‘起’是上世紀30年代發現良渚遺址,并將其視為山東龍山文化南漸的成果。從1949年到1986年,可以算作‘承’,1959年,良渚遺址從龍山文化區分出來,單獨命名。以1986年反山發掘為標志,良渚考古進入了第三階段‘轉’,瑤山、莫角山、匯觀山、塘山等重要發現接踵而來。”

  “2007年良渚古城遺址發現以后,這個階段可稱為‘合’。”王寧遠說,“我們發現了古城的三重結構和外圍水利系統,還原了遺址群里兩三百處遺址點的真實功能,良渚考古從遺址群時代跨入都邑考古時代。”

  在王寧遠看來,“合”的另一層意義是多學科形成合力。2011年,良渚古城外圍水利系統的整體揭示,與遙感技術應用有關。

  2011年,良渚考古團隊得到了一個幾十年前的衛星影像。王寧遠在辦公室電腦上找到古城位置,連續點擊放大時,吃了一驚,“呈現出來的景象,震撼無比。”王寧遠說。那天下午,他無意間發現畫面上兩個近圓形的山體間連著很長的一條壟,很可能是人工堆筑的。王寧遠十分激動:“如果這是人工堆筑的壩,那它們和塘山就構成了整體!”

  王寧遠立刻讓技工帶上洛陽鏟去勘探,2天時間就證實,那條長壟果然是人工堆筑的壩。這條壩的東西兩側,還有兩條人工短壩。

  王寧遠再次打開衛星影像仔細觀察,在西側又有三四個新的發現。經過近10次鉆探調查,王寧遠和考古隊員在梧桐弄發現了草裹泥。王寧遠介紹,草裹泥是在沼澤地上取土,用茅荻包裹土塊,以縱橫交錯的方式堆筑,從而提高泥土的抗沖刷能力。這個發現讓考古人員認識到高壩和塘山并非獨立的水利設施,而是4條低壩共同構成的一個水利系統。“這說明良渚古城除宮殿、內城、外城的三重結構外,還被規模宏大的水利體系包圍著,涉及面積達100平方公里。”王寧遠說。

  作為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的重點遺址,申遺成功后,工作還在繼續。王寧遠說,以往人地關系研究,多把良渚遺址放在現在的地貌中分析,而長三角平原地貌經過了巨大變化,這會影響分析結果。為了準確了解古代環境,團隊正在對1萬年前至4000年前的歷史地貌進行精準復原。

  環境復原主要通過鉆孔的鉆芯判讀。南方地下水位高,洛陽鏟的探查深度只有6到7米,而一些地區早期的地面可能位于地下深處10到20多米,因此只能使用機轉探查。因為建設高鐵、地鐵、高速公路等工程都涉及勘探,王寧遠便和省地質調查院合作,利用3萬個鉆孔資料進行精細分析,相當于收集了各個時期的歷史地貌資料。

  良渚考古是一個團隊性的工作,持續80多年,是四代考古人接續奮斗的結果。“我們無法真正還原歷史,但我們會盡最大的努力和誠意,無限接近歷史。”王寧遠說。

  山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員田建文——

  考古與史籍結合,嚴謹考證陶寺遺址

  山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員田建文(見圖④,胡續光攝)讀中學時就對考古感興趣。1980年,15歲的他考上了北京大學考古系。田建文非常珍惜這樣的學習機會,發憤圖強,不斷汲取著知識。

  40多年來,田建文練就了一項“絕技”,掂一片陶器碎片在手,便能準確地說出年代。一張密密麻麻掃描有30多種陶鬲的考古卡片,他瞟一眼就能按照時間順序排列。“顏色的流變,壺口和提手位置的變化……在接觸陶器時,從7個方面觀察就能看出區域文化的演變過程。”田建文解讀陶器,腦海里有著充足的知識支撐。

  出生于山西襄汾縣的田建文,畢業時申請到當時的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工作,他知道晉南這片土地,是考古“富礦”。

  田建文快速融入工作,但第二年所里決定培養他去讀研。在考古學大家蘇秉琦推薦下,他來到吉林大學,師從著名考古學家張忠培,由此結下了一輩子的師生情。張忠培“讓材料牽著鼻子走”、以物論史、透物見人的治學方法,深刻影響著田建文。研究生畢業后,他再次回歸鄉野和故土。他給自己立下一個目標:找到山西最早的新石器時期遺址,填補空白。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田建文和隊員們風餐露宿,全身心投入考古發掘工作。田建文至今清楚地記得,1991年5月11日中午時分,在晉南翼城縣棗園村調查時,他在一個牛蹄刨開的黃土下面,發現有紅光一閃——一片紅陶殘片映入眼簾。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田建文盯著眼前那片殘陶,紅色在陽光照射下,仿佛發出了歷史的光彩。他想起張忠培先生發表的一篇文章,判斷這可能是仰韶文化時期的殘片,換句話說,這有可能是山西新石器時期最早的陶器殘片。經過清理挖掘,他們復原出20多件陶器,這些陶器被命名為“棗園H1遺存”,棗園文化由此被發現。

  多年來,田建文在陶寺遺址發掘中也投入了很多的精力。陶寺遺址發掘數量多、類型豐富,工作量巨大。田建文白天在工地上一片一片整理歸類,晚上寫文章到半夜,從不知疲倦。那段時間,田建文發表了大量論文,將考古成果與史籍結合論證,提出陶寺遺址可能為堯帝時期都城。

  天有不測風云。1997年,田建文在從遺址發掘地騎摩托車回家時,與一輛轎車相撞,頭部受到重創,被診斷為腦出血,必須手術。然而,開顱手術僅40天后,田建文便回到了工作崗位上。隨后,傷口因為顛簸再度撕裂,又經過兩次大手術,田建文才脫離危險……

  這次受傷,讓田建文的語言、行動能力幾乎喪失,大半個身子動彈不得。他從“牙牙學語”開始,一步一步走得異常艱難。妻子背著他偷偷抹淚,同事薛新民等人一次次地帶他去工地現場。“在這里他才能恢復得更快!”薛新民說。在考古現場,田建文找到了重新出發的勇氣……回憶這段經歷,田建文微微一笑說:“這給了我重新生活的機會,我可以靜下心來做考古卡片了。”

  田建文用左手熟練地打開電腦,繁復的文件夾里,是更為精細的分類,點進去是一張張密密麻麻的卡片,他幾乎掃描整理、加工和標注了遺址里的每個編號文物。瓦、盆、鬲……這些復雜的文物器型,通過細微的變化拉成一條年代線。他的大腦就像一個博物館,里面裝著大量的文物。“幾天不做卡片,心里就難受。”田建文說。

  現在,雖然語速慢,只有左手能自如轉動,但田建文依然樂觀地工作著,“倒是把我的右腦開發出來了。”靠著左手,他一字一字地敲鍵盤,20多年來寫出了100余篇學術論文。他和同事發現了絳縣的橫水墓地,揭開了古老的“倗國”面紗;在蒲縣,他敏銳地從一個墓碑上發現了西漢匈奴人遺跡——這是黃河以東、山西最南的匈奴人活動痕跡。

  田建文是個樸實的人。他愛穿千層底布鞋,挎一個綠色的軍用包;他會在閑暇時寫一首打油詩,當作考古日記,也作為精神消遣;他會在考古工地撿一片別致的樹葉,當作驚喜送給妻子;他這幾年每天坐單程7塊錢的公交,往返于聞喜縣和侯馬市。來找田建文“鑒寶”的人很多,但他一一回絕;年輕考古工作者向他請教,他卻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館員邵晶——

  精細發掘,揭開石峁遺址神秘面紗

  6月29日一早,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館員、石峁遺址考古隊副隊長邵晶(見圖⑤,趙向輝攝)來到辦公室,十幾塊大大小小的陶片擺滿茶幾。“這是4000多年前的,這幾片紅陶是4500多年前的,這塊是尖嘴瓶的一部分,可能有4800多年的歷史。”邵晶介紹。

  5天5夜,奔波4000多公里,為的就是這些陶片。它們的出土地都圍繞著一個中心——坐落于陜西省神木市高家堡鎮的石峁遺址。邵晶彎下腰,仔細端詳這些陶片:“我們不僅要發掘研究石峁遺址,還要擴大對周邊同時期文物的對比研究。”

  2012年,27歲的邵晶第一次踏入這片斷壁殘垣,通過遙感影像、全覆蓋式鉆探,團隊考證出了一個400萬平方米的城址,這個距今4000多年的史前遺址橫空出世,一舉刷新了中國史前城址的紀錄。

  剛到石峁,邵晶就和考古隊員們住進了廢棄多年的舊窯洞。一遇到下雨天,外面下大雨,窯里下小雨。沒水,隊員們就每天從鎮上拉水;沒電,就備足粗蠟燭;沒信號,隊員們就把手機掛在門口的樹枝上。“下雨時,當地老鄉急著收衣服,我們急著收手機。”邵晶說。

  2013年,邵晶的母親和妻子帶著剛剛滿月的女兒也在石峁扎下了根。“拖家帶口”為考古,邵晶不是個例,有的考古隊員還把孩子送到了附近鎮上上學。

  條件雖然艱苦,但大家依然堅守在考古現場。考古隊員用手鏟和毛刷,一寸一寸地揭開了石峁遺址的神秘面紗,皇城臺、內城和外城構成的三重城垣結構展現在人們面前。在這里,發現了中國最早的甕城防御設施,出土了目前已知年代最為久遠的口簧;此外,還發掘出石雕人頭像、鱷魚骨板、彩繪壁畫等珍貴文物……

  邵晶說:“考古人有時候要有一定的想象力。”在陜西考古博物館,一只雙足站立、展翅欲飛的陶鷹格外引人注目。

  2016年,考古隊員在皇城臺發掘出幾塊碎陶片,邵晶仔細端詳后認為,這可能是鳥的爪子。此后,在這些碎陶片附近又出土了大量陶片。當天中午,大家都在休息,邵晶卻開始沖洗這些陶片,稍微晾曬后便開始拼接,石峁的第一只陶鷹穿越時空,出現在他面前。邵晶難掩激動,“那一刻實在太震撼了,這只陶鷹好像要扇動翅膀,迫不及待地向我講述石峁的秘密。”兩三年間,考古隊員從皇城臺陸續發掘出3000箱陶片。它們屬于20多只陶鷹,最高的陶鷹超過1米。

  皇城臺底大頂小,呈金字塔狀,四周包砌了多達9級的層階狀護坡石墻。考古隊員推斷,這里是大型宮殿及高等級建筑基址的中心區域。東門外還有一個2000多平方米的正方形廣場。邵晶介紹:“我國古代都城的正門往往都會有廣場,說明這樣的形制早在4000多年前就已經出現了。石峁龐大的城墻和建筑群,單靠城內居民是無法建造完成的,這也反映出石峁社會的高度復雜化和強大組織能力。”

  “都邑性城址、社會背景以及禮制傳承,都昭示了石峁或許已經具有了國家形態。石峁的發掘不斷刷新著人們對中國北方史前文明發展的認識,它蘊藏著華夏文明的源頭密碼。”邵晶說。

  在邵晶的辦公室,研究資料擺滿了桌子,邵晶每天就在其中伏案工作。這個彎弓搭箭的是哪位戰功赫赫的英雄?這個騎著牛并把住牛角的又是哪位歷史人物?每每翻看一張張石峁出土的平面石雕拓片,邵晶都會陷入無盡遐想。“每每想到這些,我都深深地為中華文明感到自豪。考古人要有家國情懷,不斷為中華文明探源工程添磚加瓦。”邵晶說。

  《 人民日報 》( 2022年08月15日 06 版)

(責編:孫鵬、康夢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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