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浦江:三江樓記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條母親河,給人精神的滋養和心靈的溫暖。江南水系發達,河流縱橫,我的家鄉浙江浦江,地處錢塘江上游,據說是全國唯一省名和縣名都是三點水偏旁的縣。
浦江人民共有三條母親河,分別是浦陽江、壺源江和梅江。這三條江雖然走向不同,但殊途同歸,最后都匯入錢塘江。浦陽江向東,壺源江向北,梅江向南。三江流域的山山水水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浦江”。20世紀50年代末,浦江梅江地區被劃入金華蘭溪;60年代中期,浦江北部山區的馬劍和青山兩個鄉劃入紹興諸暨。從此,浦江故地一分為三。
行政區劃雖已調整,但浦江建縣1800多年所形成的文化根脈卻無法割裂。因為酷愛鄉土文化,江東放萌發了創辦一家文化場所以展示浦江三江流域歷史文化的念頭,他將這一場所命名為“三江樓”。
三江樓鳥瞰。三江樓供圖
江東放是浦江縣杭坪鎮派頂村人,生于1965年,曾擔任地方金融機構負責人達二十余年。辭職下海后,曾遠赴遼寧,從事房地產開發工作。在改革開放的浪潮中,江東放憑借自己的經營才能完成了資本的原始積累。人家賺錢是為了享受,而江東放賺錢主要用于文化公益。近年來,他累計用于文化公益事業及捐贈的文化藏品價值近千萬元。他全身心投入到家鄉歷史文化的收集、整理、研究、傳承工作中,樂此不疲。三江樓的建造得到了時任浦江縣文旅局局長徐方鎮的大力支持,徐方鎮將其命名為“浦江三江樓文化拾遺館”。2012年,旅居上海的著名畫家方增先應邀為江東放題寫了“三江樓”三個字。
江東放創辦的三江樓位于浦江縣前吳鄉民生村,此地群山環繞,無河無江,為何取名“三江樓”?這是江東放賣的“關子”,他要的就是不斷地有人來問這個問題,他可以“借機”宣傳三江流域的歷史文化。十多年來,江東放就這一問題不知回答了多少遍,無論是對家鄉人還是外地人,無論是對重要來賓還是小朋友,江東放一一耐心解答,不厭其煩。
為何會有如此濃重的鄉土文化情結?這得從江東放的成長經歷說起。江東放的父親江國申是一位鄉村教師,解放后長期在浦江西部山區教學,并擔任多所鄉校校長。學校每年都訂有三份報紙,節假日的時候,江國申讓郵遞員把報紙送到家中。在父親的熏陶下,江東放從小養成了讀報紙的好習慣,很多字都是從報紙上認識的。1981年,慈父過世,江東放入職虞宅信用社,單位里訂的報紙成了江東放的最愛。看到報紙上有喜歡的文章,江東放會把它剪下來,張貼到本子上,剪報本貼了一本又一本。不知不覺,四十余年過去,剪報已達一百五十冊,江東放也愛上了鄉村文化。
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鄉村文化面臨著發掘和延續的考驗。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了鄉村振興戰略,要求深入挖掘和傳承好傳統農耕文化,推動傳統鄉土文化和現代城市文明深度融合。這充分體現了傳承鄉村文化、延續文脈的重要性。為了留住鄉愁記憶,延續歷史文脈,江東放自覺當起了挖掘和保護鄉村文化的義工。他自費購買了價值數萬元的照相機,開始了行走鄉村的文化記錄之旅。他拍古橋、古廟、古廳堂、古民居、古井和古道等,在拍攝的過程中,聆聽村里的老人講述鄉村故事,諸如姓氏的來源、文化遺跡出處等。他用視頻和音頻的方式,記錄下了鄉村歷史和文化的點點滴滴。在走訪過程中,他非常注重收集紙質資料和早已廢棄了的生產生活工具等老物件。希望在條件成熟時造一個展覽館,把這些實物展示出來,讓更多的年輕人能了解家鄉的歷史文化。不知不覺,浦江千余個自然村,都留下了江東放追尋的足跡。
北大教授、考古界泰斗嚴文明(左二)參觀三江樓館藏資料。三江樓供圖
如今,設在三江樓內的“浦江縣文化拾遺館”已成為浙江省有代表性的鄉村博物館之一,引得參觀者紛至沓來。文化拾遺館的資料可追溯到宋元明清以及民國等各個歷史時期。2010年,江東放開始與幾位同好一起,整理浦江百年人物史料,收集浦江人的著作,迄今已收集1300余種。這些書為三江樓增添了文化厚重感。江東放還特意在三江樓里開辟了一間“愛日軒紀念室”,專門陳列浦江文化老人張文德的寫作手稿、書信、照片和著作等。十多年前,在籌建的過程中,江東放得到了包括張文德和張林嵐在內的眾多文化老人的鼓勵和支持,如今老人已仙逝,江東放決定陳放其文史資料,以示紀念和傳承。
2014年下半年,正是小女升入中國人民大學附屬中學讀高一的那一年,江東放租賃了已被廢棄的前吳鄉民生村小學,耗資數百萬元,興建了三江樓。三江樓今址,清代建有山隍殿。1936年下半年始,里人費輝山主持建造殿前之戲臺、廂房,歷時兩年余竣工。1941年,費輝山將家中私塾清心學堂遷移至山隍殿,更名為山隍殿初級小學,吸收本地蒙童就讀,假殿宇、廂房以課至新中國成立,改為政府續辦。1954年成立民生高級農業生產合作社,此處辟為合作社辦公場地。1960年代供銷合作社曾在廂房內開設代銷店。1969年拆除正殿,改建為民生小學。1970年,民生大隊在原戲臺前興建平房7間,開辦初制茶廠。1971年春,始建民生小學校舍。1979年,民生大隊利用廂房開辦小型藥用玻璃瓶廠。1999年9月因教育資源整合,民生小學裁撤并入朱橋小學,成為民生村兩委會的臨時辦公場所。其后,戲臺、廂房因年久失修、風雨侵蝕,倒塌淪為廢墟。
在廢墟及舊校舍基礎上興建三江樓,江東放是頗費了一番心思的。磚石、梁柱等建筑材料,都是以徽派建筑的標準,“修舊如舊”。三江樓內設方山子國學講壇、月泉學社駐地、文化拾遺館、月泉書室、愛日軒陳列室、藝術創作室、豐收學堂、縣市社科教育基地。其中月泉書室收藏并展示有本土文化書籍數千冊,文化拾遺館建筑面積500平方米,陳列了浦江歷代契約、家譜、稅據、紅帖、報紙、招貼畫、教材、讀本等紙質文史資料,以及鑄造、木器制作工具,古磚,瓷器,像章,家電等器物,藏品上萬件,較全面地反映了浦江歷代文化遺存。對于文化拾遺館里每一件藏品的來歷、用途,江東放都如數家珍。在他的眼里,歷史是有感情、有色彩、有溫度的。他是往事的收藏者,更是歷史的知音。
記得2020年5月26日,我應浦江縣文聯之邀,在月泉書院舉辦了一期寫作講座。次日晚上,聽講座的一位朋友給我發來一組照片,那是我30年前自編自印的一本油印詩集《為了二十歲的紀念》。這是我的涂鴉之作,不料有人竟視若珍寶,并表示將在適當的時候,將其捐獻給三江樓文化拾遺館。“當時只道是尋常,過后思量不簡單”,東放兄之慮可謂遠矣!
三江樓所在地前吳鄉民生村位于浦江縣城西南約7公里,與金華蘭溪市橫溪鎮毗鄰,轄徐家、山腳、塢坑、覺寺、張山沿、宋宅、費宅、西源8個自然村,方圓約6平方公里,分布在長約5華里的灣岙之中。這里山巒起伏,植被茂密,環境幽絕,空氣清新。
孩子們在三江樓文化拾遺館猜測老物件用途。三江樓供圖
江東放說,待條件成熟時,他要將三江樓包括三江樓里所陳列的所有物品,都捐給政府。江東放的為人和行事風格酷似民國時的開明紳士費輝山。費輝山乃是費宅村人,其祖父及父親費文明極善經營,費輝山成年時,費家家產頗豐。費輝山經常接濟鄰里鄉親,人稱“輝山師”。
費輝山與我祖父年齡相當,因家父世居前吳村仁忠塢自然村,與費宅相距不遠,家父小時候曾多次見到“輝山師”:通天鼻,小眼睛,個子不高,身板結實,穿馬褂或長衫,手持一把黑洋傘。“輝山師”口才很好,樂善好施。記得有一年村里做戲,他登上臺高喊:“鄉親們,中午都到我家里來吃飯!”結果把家里留作水稻種子的稻谷都給吃掉了。父親說,“輝山師”有兩件事一直為后人所稱道:一是對貧苦老百姓很好;二是注重教育辦學校。那時候山里孩子沒幾個人讀得起書,費輝山的山隍殿初級小學給了山區孩子一個光明的未來。劃成份時,費輝山家的田地都被他賣光了,因此他被劃為“開明地主”,沒挨過批斗。傳說,身無分文之后,費輝山走在浦江縣城的大街上,經常被人拉到家中去作客,好吃好喝地款待他。這好人緣,在整個浦江也算得上“獨一份”呀!有人說,費輝山知道要解放了,因此散盡家財,選擇做“大善人”。此言大謬也!費輝山1941年辦學,離新中國成立還有8年,更不知道將來會“劃成分”。“輝山師”的善,是發自內心,刻在骨子里的。
說了那么多費輝山,回頭來再說江東放。江東放長相酷似費輝山,秉性亦類似。知情者說,江東放樂善好施類似于費輝山,但他毫無舊時代的惡習,譬如說費輝山會上賭桌,但江東放絕無此不良嗜好。走在大街上,沒人能認出他是“江老板”。他衣著樸素,為人淳樸而低調,“只問耕耘,不問收獲”。東放兄對歷史素抱追慕之意,對文化常懷敬畏之心。在浦江縣委宣傳部等有關部門的大力支持下,他先后編著了《上山遺址發現二十周年特輯》《浦江歷代碑刻遺存》《浦江百年人物》《鄉情難忘》;參編《月泉流痕》《浦江古道》《愛日軒文存》《浦江近現代鄉賢錄》《浦江文獻集成》等鄉土文化系列書籍;他捐款編纂出版《浦江文化志稿》,出資翻印遺存孤本《浦陽歷朝詩錄》《浦陽唱和錄》;校注《超然抒情集》《松圍軒鈔》詩集,為保護、傳承、弘揚鄉土文化作出了積極貢獻。2012年,他將耗時15年精心收藏的數萬件“文革”藏品無償捐贈給浦江縣檔案館。2017年,正是小女考上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的那一年。江東放兄向籌建中的浦江非遺陳列館捐贈了80余件清代、民國的傳統服飾,一時傳為佳話。金華市、縣兩會期間,作為金華市人大代表和浦江縣政協委員的江東放先后提交了保護本土文化、振興鄉村、文化旅游、養老醫療等議案和提案,受到了黨委政府和有關部門的高度重視,一些建議正逐步得到落實。
上過班、下過海的江東放如今癡迷于文化公益事業。對于他不斷地捐款捐物,他的家人從無二話,總是在背后默默地支持他。
登三江樓舉目四望,不見江潮洶涌,但見青山如黛,山高谷深。嶺上多白云,而云霧繚繞之中,似見費輝山、江東放一前一后攀嶺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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